
周緒紅

周緒紅:
1977年12月參加高考,1978年3月進入湖南大學土木工程系學習。曾任湖南大學副校長、長安大學校長、蘭州大學校長、重慶大學校長。著名結構工程專家,英國皇家特許結構工程師。在鋼結構及新型結構體系理論研究、工程應用與產業化領域取得了一系列創新成果,是我國鋼結構學科的領軍人物。曾3次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13次獲省部級科技進步獎,獲國家發明專利60余項。2016年當選英國皇家結構工程師學會Fellow;2011年12月,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回憶起40年前,國家決定“恢復高考”,改變過去從工農兵中推薦上大學的做法,不拘一格選人才,是黨中央在“撥亂反正”大背景下加快選拔、培養優秀人才的有效舉措,對我國持續改革開放、實施科教興國戰略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對我個人來講,恢復高考為我提供了一次公平競爭的機會,打開了一扇求知的門,改變了自己人生的軌跡,鋪就了一條通往實現夢想的道路。
在逆境與實踐中的學習
我的家在益陽市南縣的國營北洲子農場,這里地處湘北洞庭湖中心區,是名副其實的魚米之鄉。父親是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農場干部,母親在農場被服廠當工人。相比當時偏遠地區的貧困農村,國營農場的生活條件要好一些。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因父親挨批斗,母親出身“地主家庭”,家庭受到牽連,我們姐弟三人的讀書也受到影響。我5歲就進了小學,到初中時,學校都要“復課鬧革命”,我因家庭問題遭遇停學,因此我在初中階段就沒有讀什么書,輟學在家,一邊玩耍,一邊看一些自己愿意看的書,培養了一些個人愛好和興趣。后來教過我的老師認為我年齡小,學習不錯,就找到我父母,動員我繼續讀書。就這樣我參加了初中畢業考試,進入高中繼續跟班學習。
當時最吸引我的就是一本已經破舊的《十萬個為什么?》,從中得到啟發,有一段時間愛上了與原子能有關的知識,對原子核的裂變與聚變問題產生了濃厚興趣?,F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有些天真,我竟然給當時的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寫信,大膽地談了自己對原子能利用的看法和疑問,居然很快收到了中國科學院專家認真的回信!至今還記得當時看到印有鮮紅的“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信箋時那激動與興奮的心情,這更加激發了我汲取科學知識的興趣。后來高考時為了增加錄取的砝碼,我把這封信也作為附加材料交上去了。
1973年元月,我在農場職工子弟學校高中畢業,那時還未滿17歲。作為農場職工的子弟,被安排在農場生產資料庫工作,開始做一些雜事,由于我從小愛好無線電,喜歡拆裝電器、機械,上班后就從事農場電工和汽車修理等工作,到高考前夕,我已經是農場的一名二級工了,每月有30多元工資收入。有意思的是,幾年后我得知“恢復高考”的消息,就是從自己買零件組裝的半導體收音機里聽到的。
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當時幾乎難以置信,畢竟多年沒有聽說過“高考”這個詞了。帶著半信半疑的心情告訴家人,才知道父親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但一向謹小慎微的母親反復囑咐我在外面不要亂說,生怕我們年輕講錯話惹出是非來。
帶著使命感進考場
1977年11月我過了21歲,已經工作了近5年,聽到國務院批轉教育部的文件中提到,高校招生考試是為了在本世紀(即20世紀)末把我國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培養科學家、教育家……當時我就有一種理想和使命感,覺得考上大學多學知識,成為一名科學家,就可為國家作貢獻!
我當時備考遇到最大的困難,就是初中沒有讀什么書,當時的高中學制也就兩年多,深感自己基礎知識不扎實,再加上高中畢業近五年幾乎沒摸過高中書本,時間短,又沒有復習資料。但由于我高中成績好,深得老師的鼓勵,雖然離高考大約只有一個多月時間,但我很快就進入了復習狀態。那時我的課本基本還保存著,我讀中學時就經常向老師借參考書,有的我作了詳細的讀書筆記,并像編書一樣整理成一章章一節節,還把自己的體會寫成前言,有時我就干脆把參考書原書抄下來,于是我不分日夜地復習自己編寫或手抄的這些資料。這些資料,我現在還保存著。
當時,湖南大學有一批子弟下鄉在我們農場,為了使他們考出好成績,湖南大學特別組織老師來輔導講課。記得有上千人一起在禮堂里聽課,可以說是擠得水泄不通。講臺上一塊小黑板,在臺下聽課的人連老師都看不清,就別說看黑板上的字了。好在講課有擴音器,禮堂的高音喇叭里還能聽到老師在講什么。我聽過兩次課后覺得效果不理想,就獨自在家復習??荚嚽?,我最擔心鋼筆出問題,因為我只有一支舊的黑色永久鋼筆。頭一天我把鋼筆全部拆了,洗得干干凈凈,保持出墨水暢通,這如同戰士上戰場前的一次武器保養。
湖南全省統一考試時間是1977年12月中旬,分2天舉行,那時的冬天都特別冷??紙鼍驮O在農場的職工子弟學校??荚嚹翘?,我很早起來,媽媽給我做了早餐,吃了就去考場了。下午回家后,媽媽還特意給我煮了兩個雞蛋,記得讀中學時只有考試打了滿分才給我煮蛋吃,心里難免有點納悶。媽媽一邊煮雞蛋一邊問我考試情況,也不知道母親是想給我補身體還是希望我考高分,應該二者兼有之。母親還突然不停地夸我從小就懂事,一直成績好,應該能考上??蓱z天下父母心,在人生的關鍵時刻,母親用這種方式給了兒子鼓勵,永生難忘。
記得語文的第一道題是把拼音寫成文字——“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當時就覺得簡單,信心倍增。但后來我才知道,多數考生認為這道題很難,無法解答,據說湖南考生只有10%左右的人答對了。作文題目是“心中有話向黨說”,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寫了自己是被“四人幫”耽誤的一代,本來應該長知識的心田卻長滿了野草,感謝黨給了這次機會,向黨表達感激之情的同時,傾訴了一種強烈的求知愿望。同時,也表達了既要勇敢地站出來接受黨和祖國的挑選,也要一顆紅心兩種準備?,F在回想起來,還真有一種使命感。
與湖南大學結緣
考試完不久,成績還未出來,學校就通知要填高考志愿。
我當時只知道湖南大學的名氣大得不得了,有不少湖南大學的子弟下鄉到我們農場,湖南大學又派人來組織過高考復習,因此對湖南大學的老師肅然起敬,所以心目中認為湖南大學就是最好的大學。不知道除了湖南大學還有什么更好的大學,也搞不清什么是專業,更不知道怎樣選擇學校和填寫志愿。我根據自己的愛好和特長,想報湖南大學自動化專業。
當時,湖南大學土木系教授陳在康的女兒陳濱下鄉在農場,我們還一起參加了高考。她父親來農場時告訴我,湖南大學土木系專業很好,實力很強,全國著名。來農場招生的老師是湖南大學機械系的毛老師,他也說土木系是湖南大學最好的系,說我考得比較好,應該填湖南大學土木系。于是我的高考志愿就選擇了湖南大學土木系工業與民用建筑專業,其實當時并不真正清楚這個專業是干什么的。
大約是在1978年元月下旬,還沒到春節,郵遞員把錄取通知書送到我家里,我母親接的錄取通知書。等我下班回家時,看見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她輕聲告訴我錄取通知書來了,還說“我就知道兒子能考上”。后來,我的同事、同學和老師陸續知道了這個喜訊,有老師說,如果我考不上,那我們農場就沒有人考得上了。確實,我們班上也只有我一人考上了重點大學。
后來才知道,當年全國有570萬人參加高考,報考年齡放寬至30歲,全國錄取率是4.8%,這是多年中錄取率最低的一次考試。湖南省有63萬余人報考,其中應屆高中畢業生31.2萬余人,湖南錄取率才3.8%,比全國平均錄取率還低很多,可見當時考試題目雖然容易,錄取卻很難。
大約在3月初,我按時到校報到,離開家鄉的那天,全家人都早早地起床了,一家人依依不舍地把我送上長途汽車。我當時是用扁擔挑著兩件行李,一件是一個篾(竹子)箱子,里面裝著換洗衣服,一件是被子,為了平衡,被子里還包著書。從農場老家到長沙岳麓山下的學校,不到兩百公里。長途汽車從早上6點多出發,下午6點多才到,汽車在途中要過兩次輪渡。
到了長沙汽車西站,我就上了湖南大學迎接新生的大卡車,很快就到了坐落在岳麓山下的學校??吹侥且黄陚サ男@建筑群,一群群熱情洋溢的老師同學,我心中一陣激動:湖南大學,我終于見到你了!報到后,我就參加了系里的迎新工作。
難忘的大學生活
1978年,在新中國歷史上是一個十分值得紀念的年份。
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揭開了我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實施改革開放的大幕。黨中央再次提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目標,點燃了人們久違的學習科技知識,爭相奮發向上的激情。
當時很流行葉劍英元帥的一首名為《攻關》的詩詞:“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畏難??茖W有險阻,苦戰能過關?!边@句話一直鼓勵我,成為我大學時代的座右銘。我把它寫在幾乎每一個本子、每一本書籍的扉頁上,時時刻刻勉勵自己勤奮學習,珍惜時光。我被湖南大學錄取時,恰逢侄兒出生,父母為小孫子取名為“高峰”,承載著家人對我上學后要“努力攀登科學高峰”的希望。
入校時,湖南大學工民建專業共招了四個班,我被分在土木系工民建專業二班,還指派我擔任團支部書記,宿舍是8個人一間,條件不怎么好,但大家覺得挺滿意,同學們相處融洽,彼此像兄弟一樣,大家輪流值日,打開水、搞衛生。上課或做實驗不能按時吃飯,同學幫助打飯、打水也是常有的事。一個學期后,學校從土木系各專業里選拔一批優秀學生成立工民建五班,實際是適應當時學校發展需要而成立的師資班,我被選到了這個班并擔任班長。到了這個班,感覺大家更加勤奮,看電影都怕浪費時間,晚上熄燈后就開始聊天、辯論,現在回想起來,這就是后來的研討式學習,質疑精神和批判性思維也在夜談中得以養成。
在湖南大學,我感覺老師都非常親切和藹,為了同學們的學習,老師們更是竭忠盡智,不遺余力。在湖南大學,讓我們肅然起敬的老師真是太多了。陳新義老師、謝炳炎老師都是我們年輕人的指路者;專業課的老師成文山、李家寶、劉光棟、劉健雄、施楚賢、王蘭生、楊弗康、羅漢泉、羅國強、沈蒲生等,都是頂尖的專家和業務骨干;給我們上物理學、化學和英語等公共課的一批老師也都為我們的學習付出了巨大的心血。我和同學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些恩師的教誨。
由于大家覺得上大學機會來之不易,都很珍惜時光,學習非??炭?,學校也為同學們創造了良好的學習環境,所以學習上基本沒有什么困難。在學習上,同學們都互相攀比、互相激勵、無形中也互相約束。我幾乎很少看電影,周末也不怎么休息。晚上寢室熄燈后,還經常打手電在被子里學習看書,或到路燈下看書,老師布置的作業全做,老師沒有布置的也做,還要找參考書、習題集做,一個理論力學題采用多種方法求解,個別題甚至做到了一題八解。作業本工工整整,每個圖都用尺子畫,做過的作業本摞起來一大疊?,F在想起來,要是學生都是這樣的話,老師無法有時間來批改這么多作業。我每天早起上岳麓山讀英文和鍛煉,連英文單詞在哪一頁出現我都記得住,畢業三十五年后同學聚會時還談起這事。
當時同學們都有一種“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信念與決心,只想把被“四人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有一種向科學進軍、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理想。我們工民建五班的同學成績都好,因為這個班就是經過一個學期的學習后再挑選出來的優秀學生。由于班上同學相處都很好,至今仍然像親兄弟親姊妹一樣,幾十年同學情深,是我人生最寶貴的財富,永遠也難以忘懷!
(盧宇、汪斯為、路圓夢整理)


周緒紅的學士學位證書

年輕時的周緒紅
詳見:6月29日《中國科學報》 第5版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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